法治號
□ 方殊音
時臨年關(guān)，鄉(xiāng)愁又現(xiàn)。想耄耋雙親，歸心似箭。這不，周六一開張，我便急急來到小區(qū)理發(fā)店。說也怪，平時不修邊幅不拘小節(jié)的我，這次思前想后，決定剃頭之外，還要破例把發(fā)染一染。
洗頭時，小我七八歲的老板娘，隨口問此前從不染發(fā)的我，為何突然想起如此這般。我猶豫片刻，半是戲謔半是真言：“馬上要回家見爹娘，不想讓老人家看到自己在外混得慘，白發(fā)眼看著就要過半?！?/p>
時光如梭，光陰荏苒，春花秋葉次第換。如今，我已背井離鄉(xiāng)四十年，不知不覺間，已雙鬢斑白染滿霜。既不能鮮衣怒馬衣錦還鄉(xiāng)，起碼也要捯飭一番，力求有模有樣。畢竟，樹要皮，人要臉。
誰承想，一陣沉默，明顯感到她的手在顫?！霸趺戳耍习迥?？”
“聽您這一說，我鼻子好酸，真羨慕您這么大歲數(shù)還有爹娘，過年能回家圖個團(tuán)圓。我比您雖小不少，父母卻已不在人間。”
“父母在，人生尚有來處；雙親去，此生只剩歸途?！崩习迥飫忧榈囊幌挘屛叶溉幌肫疬@句名言。唉！悔不該觸了對方心頭的軟。
一
前兩年，雖已間有絲絲銀發(fā)，大大咧咧的我，竟一直沒多管。實在說，只因后來看了《紅頂商人胡雪巖》，便有異樣滋味漾心田。沒錯，就是那位清朝末年著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。
當(dāng)年太平軍攻打杭州城，幾經(jīng)鏖戰(zhàn)，城內(nèi)糧草告急人心惶，知府王有齡請老友胡雪巖，趁夜出城尋救援。他歷盡千難萬險，找到湘軍統(tǒng)率左宗棠，發(fā)兵城下為時已晚，杭州城不幸淪陷，王有齡以身殉職命赴黃泉。
湘軍奪回杭州城，胡公趕緊回家看望母親金老太。老太一見胡雪巖，不禁怒火中燒出惡言：“好你個不孝子孫，城破人亡，全家人朝不保夕受牽連。你死哪去了，連個鬼影都不見！”
面對老母的怨懟和責(zé)難，胡雪巖趕緊趨步蹲在母親膝前，摸著自己的頭說：“娘，您好好看看，兒的頭發(fā)是不是白得沒了樣?！毖酝庵猓诩译m不易，出門更是難啊。
此語既出，金老太這才把犬子細(xì)打量：可不是，兒面色憔悴，形容枯槁，全沒了之前的好容顏。想到兵荒馬亂時局兇險，這些日子他只身在外，不知吃了多少苦，遭了多少難，不免心有戚戚口難言，遂囑家人趕緊置辦酒菜設(shè)大宴。
看到這一幕，我心中不免感慨萬端：胡雪巖僅憑那幾綹白頭發(fā)，就輕易擊穿母親的心理防線，瞬間火氣全消迅速復(fù)原。
由此看，母之怕，乃怕兒女早生華發(fā)，進(jìn)而擔(dān)心日子過得不舒坦。想一想，除非不得已，平生最會說人話、討人巧的胡雪巖，斷不會用此下三濫，惹得老娘心有戚戚然。
想至此，遂決意今年探家時，一定要開戒把發(fā)染，只為別傷了老娘那根孱弱的神經(jīng)元。兒行千里母擔(dān)憂，實在是千古箴言。
二
提及“母之怕”，先前她那兩次誠惶誠恐、莫名其妙的電話，想來令我百感交集，浮想聯(lián)翩。
頭一次，前年夏，父親因病三度住院，我不得不趕忙休假協(xié)助照看。老父出院第二天，恰是我的生日，歸隊日也是當(dāng)天。天沒亮，母親便起床精心烹制長壽面。飯罷，我匆匆告別雙親，登車把路返。
沒承想，剛落座，便接到老母打來的熱電，語氣中滿是自責(zé)和遺憾：“兒啊，全怪媽這爛記性，只記得你的生日，卻忘了上車餃子下車面，結(jié)果今早沒備水餃，只煮了碗面……”難不成，她為此懊悔不已，不曾吃得下早飯。
母愛深深，令我心中五味雜陳，眼底幾度淚花閃。一輩子沒出過縣城的老娘，卻一直信守當(dāng)?shù)氐牧?xí)俗——上車餃子下車面。這“低配版”的智慧人生，只為祈愿兒女平安，求得福至心田。
“放心吧，媽！我出了一輩子差，不會有事的，別胡思亂想讓旁人聽見?！蹦锇∧铮瑑涸倮?，在您眼里，也永遠(yuǎn)是只“小山羊”（本人屬相）。
“媽一輩子可都是按規(guī)矩來的，今天算是巧他爹遇上巧他娘——巧上加巧了?？赡芤彩亲罱枇祟^，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。”母親一邊自言自語，一邊將電話掛斷?？蓱z天下父母心，規(guī)矩碰規(guī)矩，豈不難為了我的娘！
如此看，母之怕，不但怕兒女生活困頓早生白發(fā)，她還怕，怕兒女出門行事魯莽丟三落四出岔子，怕世事無常鬼使神差出意外，姑妄稱之“意外之怕”也未嘗。
另一次電話，說來更荒誕。那天，我例行與老母通電。誰知，她拿起話筒劈頭便來一句：“兒啊，最近一切可好？你可嚇?biāo)缷屃俗蛲?！”語調(diào)之驚乍之蒼涼，如同砸在我心頭的一記重拳。
詢問就里，情況原來是這樣：十年前，一位初中同學(xué)要創(chuàng)業(yè)，軟磨硬泡之下，我冒充大款慷慨借予對方小筆銀兩，為期兩年。天知道咋回事，對方這一欠就是十年。眼看兒子一年年長大快要成家，卻幾次三番催討不還。無奈之極，我曾委托律師代理，擬狀告對方，追回欠款，保全財產(chǎn)。
孰料，消息不脛而走，傳來傳去卻走了樣，最后在多事人嘴里，竟變成對方要告我不廉。流言傳到母親耳畔，她竟噩夢連連擔(dān)心我有禍端。
可憐的老傻娘啊！您難道忘了，這沒出息不爭氣的兒，在外奮力打拼數(shù)十年，唯一的簽字權(quán)，就是每天起早貪黑簽到上班，此生兒只與書本有緣。
末了，我不得不請老同學(xué)專程登門解釋半天，老娘那顆速顫的心，才從喉頭高處，安然回落到胸間。
猶記得，往日里，多少次，母親念念叨叨對我言：行走江湖要像她那樣，一輩子按規(guī)矩來，活得本本分分、正正派派、坦坦蕩蕩。聽她那神圣的口頭禪，像不像十字架前莊嚴(yán)的布道：積德行善，少災(zāi)少難；歪門邪道，必有惡報。
經(jīng)歷這次“烏龍穿幫”，我突然明了：相較“白發(fā)之怕”“意外之怕”，不守規(guī)矩惹亂子，胡作非為被人抓，此等“紅線之怕”，實乃“怕中之怕”，足以將母親置于不安的夢中，擔(dān)驚受怕、無端牽掛。
的確，百善孝為先。孝與不孝之紅線，就是不違法亂紀(jì)，不惹是生非，別讓至愛你的母親蒙羞氣短，寢食難安。
心有敬畏，自在人間。所幸，我走南闖北八方輾轉(zhuǎn)，終無愧母親良善之發(fā)愿，即便談及白發(fā)，亦問心無愧理直氣壯：自己的白發(fā)，乃勤勉的白發(fā)、光榮的白發(fā)、圣潔的白發(fā)，那是造化放浪的果實，一如夏之燦爛、秋之輝煌，與那些因違法亂紀(jì)而夜半驚心者，甚或高墻電網(wǎng)下悔不當(dāng)初者的一夜白發(fā)，形似而神不像。
如此想來，既然心中有夢永葆那么一點(diǎn)紅，又何必糾結(jié)那無關(guān)大雅的幾綹白。此次染發(fā)除外，待到來年春花開，定當(dāng)本色如初不加裝點(diǎn)，安然還鄉(xiāng)再看親愛的娘！
歲月不饒人，白發(fā)染雙鬢。令我寬心的是，曾聽得一句民諺：白頭發(fā)不掉，掉頭發(fā)不白。倘真如此，我既已銀發(fā)閃閃，將來便不至禿頭禿臉。你瞧，老天爺多公道多憐憫：凡事有得有失，不倚不偏。
正所謂：吃人家的嘴軟，拿人家的手短。為人一世，誰也甭異想天開，多吃多占！你可以不仰望崇高，但至少不能自作自賤；你可以不追求美善，但至少不能放縱惡念。
三
細(xì)細(xì)想，母之怕，豈止于兒行千里外，即便我休假在家，她依然有所忌怕。怕啥？怕有人敲門，或者接聽電話。
唉呀呀，“怕白發(fā)”“怕意外”“怕闖線”“怕敲門”“怕電話”……算一算，母之怕，若穿成一串，活像和尚胸前那108顆佛珠鏈。
我一直很納悶：近些年，母親雖視力不好、耳朵更背，卻對敲門聲或電話鈴響特敏感。只要隱約聽到這兩種聲音，通常還沒等對方開言，她便在隔壁叫喊：“是不是又有人約你出去吃飯？可別答應(yīng)啊，媽還能為你熬碗湯面！”當(dāng)我偶爾決意外出，便見她一臉惆悵、一臉茫然。
想來確實慚愧難當(dāng)，早年我探家，親朋好友多，道是盛情難卻，很少在家用膳。喝完大酒，回來自是鼾聲一片，難得有閑與娘拉呱神侃。如今老母已八十有三，本應(yīng)安享天年，卻因行動不便愈發(fā)孤單。
真要說，若天天待一起，彼此能有幾多言。但老母，偏仿佛，只要兒女在眼前，無言也是最美的體驗。相聚合歡，便是她心像里的人間天堂。
母之怕，兒之戒。這幾年，我探親，對外多像鬼子進(jìn)村——神出鬼沒悄悄然。但凡不得已須聚首吃飯，也要對方將飯菜打回在家共餐，只為老娘歡喜盡開顏。
古人云：父母在，不遠(yuǎn)游。雖則今日交通發(fā)達(dá)，出行不愁，但每每想到，母親一生命運(yùn)多舛，五個兒女先后夭折有三，當(dāng)下唯一的女兒也異地生活，難得一見，我曾屢次反?。核坪醮松辉撛谕馄锰锰h(yuǎn)，貪圖舒適和功名，一心只把那大都市戀。
離家數(shù)十年，原本多次有緣跳槽回鄉(xiāng)，母親卻總說，人往高處走，水往低處流，可不能因為媽打退堂鼓，進(jìn)而打了她的臉。有時，我腦中也曾閃過一念：母親的苦，部分算是自找的，與我無關(guān)！
轉(zhuǎn)念間，旋即又為此深感不安。誰不知，正是母親的苦，換來兒女的甜。常言道：千金難買是情愿。她勤勉一生不得閑，再苦再累，亦咬緊牙關(guān)，與命運(yùn)死磕硬纏，從不強(qiáng)為兒女難，從來無悔也無怨。唯愿身為人父的我，對晚輩亦能時時效仿母親，薪火相傳不走偏。
人從哪里來，又到哪里去？如此亙古之問，答案縱然有萬千，似乎條條難周全。倘勿舍近求遠(yuǎn)，而是去繁就簡，謎底似乎就在身邊：人從愛中來，又到愛中去。不是嗎？愛是萬有生命之源，也是生命唯一的去向和指南。且看世間多少臨終者——不分男女老少、上智下愚，謝世前無不心心念念，但求走前走后能把母親見。足證得：母愛，乃人間萬般愛中最高的山。
嗚呼哀哉！天之大，海之涯，有爹媽，才算有了家。有道是：自古忠孝難兩全。娘啊娘，想余生，倘若兒不能常伴您身旁，亦定當(dāng)于遠(yuǎn)方日夜馨香，借助意念的閃電，得見您的笑臉，禱祝您的安康！
（作者：方殊音，資深媒體人，央媒高級編輯。在主耕新聞寫作的同時，在小說散文、雜文隨筆、詩歌創(chuàng)作等領(lǐng)域也多有涉獵，并發(fā)表相關(guān)作品百余篇。）
編輯：武卓立